现存正在使用的语言有5651种,尽管不同的语言千差万别,但“妈妈”的发音在世界各个角落却都非常相似:“mama”“mor”“mamᔓ”“mami”……
“妈妈”,这样平淡无奇的两个字,投射的是一个女人的形象,高或是矮,胖或是瘦,长发或是短发,年轻或是垂老。
她在万千个人心里有万千种模样。
但对一部分人来说,妈妈是他们所有痛苦的来源,是绝望的解不开的结,他们被无故抛下,或在厕所,或在路边,或在福利院,或在小诊所。
他们生下来,便被判了流放的罪名,然后一生流浪漂泊。
当这样巨大的痛苦与绝望降临,你是会哭天抢地,还是会沉默不语。
答案,恐怕是《无人知晓》。
一个清爽的秋日,公寓楼的房东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略带疲态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半大孩子。
这对母子是新来的房客,女子告诉房东,孩子的爸爸在国外打工,所以家里平时只有自己带着儿子阿明居住。
房东夫妻非常满意,因为明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不会吵闹惹得其他住户投诉,便欣然让母子二人搬进公寓。
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表面上的二口之家,实际上却还藏着三个“拖油瓶”。
两个半人高的旅行箱,塞着年幼的两个孩子:三女儿小雪和幼男小茂,他们对自身的处境浑然不觉,有的只是到了陌生环境的单纯的好奇雀跃。
等到傍晚,明从车站接回二女儿京子,偷溜上楼,一家人才终于团聚。
一位憔悴疲惫的母亲,四个同母异父的孩子,在氤氲温暖的灯光下煮了面条,说说笑笑,就像是普通的人家一样平平淡淡过着日子。
妈妈重新说明了家规,除了长男明以外,其他孩子不可以到外面去,甚至不能到阳台露面,否则一家人又要被赶出公寓。
在百货公司工作的妈妈,早出晚归,有时半夜才会回来,明便出门采购,置办三餐,照顾弟妹,承担起大家长的责任。
虽然有时会彻夜不归,有时会喝得酩酊大醉,但妈妈会和小茂玩耍,辅导明的功课,给京子涂指甲,帮小雪扎头发,她始终是四个孩子感情的寄托,给予他们爱和关怀,
但同时,母亲也是个孩子,她对爱情抱有无限的幻想,不断陷入恋爱之中,她打算在嫁入好人家以后,供四个孩子去上学。
明听了这番话,默不作声,只是把脸更深地埋在被子里。
在那之后没多久,母亲便消失了两次,第一次长达一个月。
而第二次,她留下了20万日元和一张便条,再也没有回来。
钱不够用的时候,明去找他们的亲生父亲救济,从车场到游戏厅,滥交的母亲并不清楚孩子究竟是谁的,明便到处碰碰运气。
在车场,面容猥琐的出租车司机问道:“小雪长得像我吗?”
明看了他一眼,心里自然是否认,还是嗯”了一声,强忍着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个精打细算的少年,这个略显狡黠的少年,这个背负着一个家庭生活的少年,也只有12岁而已。
母亲突然离去带给他的惊恐,被他不露声色地掩饰过去,家里有弟妹嗷嗷待哺,他一味地忍耐着看不到头的绝望与迷茫。
钱越用越少,明和弟妹渐渐断水断电断粮,四个孩子蓬头垢面,用公园的水龙头和便利店过期的寿司勉强维持着生活。
这时明遇到了被欺凌的女高中生纱希,被抛弃的四个孩子和被排斥的女孩儿成为朋友,从此又多了一个去公园打水的身影。
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妹妹小雪在家里无意间从凳子上跌落下来,日复一日挣扎的生活突然被按了暂停键。
在三双眼睛茫然无力的注视下,她的身体渐渐冷掉,最终僵硬,而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长大一点的小雪,静静地躺在一个更大的行李箱里,一如当年搬新家时,害羞安静的模样。
明曾答应带小雪去看飞机,他满手泥泞,和沙希坐在机场旁的草地里,听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从头顶掠过。
五个人,四个人,五个人,四个人。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天黑过又亮,无人知晓,没有尽头。
从95年的《幻之光》到今年的《第三次杀人》,是枝裕和是一位极其少见的高产同时保证质量的日本导演,在他从业近三十年的时光里,家庭戏一直是他相当出彩的领域,比如在纪念母亲的代表作《步履不停》里,他用细腻的手法一层层剥开那些悠长平淡的日子,从中慢慢渗透出生活的意味来。
而《无人知晓》则是他非常特殊的一部作品,他用了一年时间去拍这部电影,四个孩子真真切切地随着时间长大,拍摄时演员没有剧本,采用半纪录片的方式进行拍摄,平静、压抑、苍白,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一种无处宣泄的无力的悲哀。
当时只有十四岁的明的扮演者柳乐优弥,借此片成为戛纳史上最年轻的影帝。
《无人知晓》在141分钟里只有清晨母亲眼角的一滴眼泪。
那一滴泪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悬挂在眼角,像是一个母亲不自知的忏悔。
京子、小雪、茂,三个被抛弃的孩子,三个与世隔绝的孩子,懵懵懂懂,与其说是不会流泪,到不如说是不知流泪,他们不明白什么是抛弃,不明白什么是孤独,不明白什么是贫穷,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他们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母亲,不明白自己面对着怎样的自私与恶意。
而明,他那双幽深明亮的眼眸低垂,深藏着自己的心事,他介于孩童与青年之间,他为生活所迫,对世界有些半遮半掩的认识,在没有长辈的教导下,自己摸索着跌打着长大。
如果说电影是一种隐忍的伤痛,那么它背后的真实案件,则是切切实实让人胆寒。
1988年,西巢鸭一栋公寓楼的房东发现一户人家中的大人失踪,随后报警。
这一家人有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们的妈妈在留下了一点钱后离家出走,和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警察在恶臭杂乱的公寓里找到了三个脏兮兮的孩子,在衣柜中还藏有一具几个月大的男孩儿的尸体,几乎化为白骨,推测应该是生病死去后,做妈妈的草草收拾,没有妥当处理。
他们同时发现两岁的小女儿消失了,在长子招供后才得知,最小的妹妹因为肚子饿,偷吃了哥哥朋友的泡面,遭到围殴,哥哥也有参与,最后被反复摔打致死,尸体开始腐烂后,被哥哥和朋友塞进行李箱连夜到山林里弃尸。
事件发生后,遗弃孩子的母亲被判刑三年,缓刑四年,14岁的大儿子因伤害致死和弃尸被判有罪,被送到少年管训机构,他的朋友也都被送去不同间的管训机构。
后来,两个女儿极度虚弱且营养不良,最终被母亲带回家里,而长子则始终情况不明。
是枝裕和那一年刚大学毕业不久,便根据西巢鸭弃婴事件编写了剧本,中间搁置十五年才终于开拍,这十五年,西巢鸭在他心里从未远去。
他用镜头让观众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平静地审视着四个弃婴的孤助无援的生活:不哭不喊,不叫不闹,只是处处透露着一种无力,对无为的无力,对漠视的无力,对生活的无力,对悲剧的无力。
男人抛弃女人,女人抛弃孩子,而社会最后抛弃了无法为自己奔走呼喊的人,有人开了个悲剧的头,后来者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重重跌倒在地。
生而不养,视而不见,在一群不负责任的大人的注视下,几个孩子成为了隐形人。
“无人知晓”并不是真的没有人知道,而是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正所谓,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除非他自己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