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岁的郭普全站在泥觉村教学点一间废弃教室的黑板前,他曾在这里授课。
郭普全是四川雅安汉源县铁厂村人。在四川省凉山州甘洛县两河乡,他是泥觉村和俄洛村两处教学点唯一的老师。尽管只有初中学历,在他进入泥觉村授课时,已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之一。因为村里条件简陋,教室几经更换。随着当地对教育越发重视,孩子们都被送至附近的田坝镇上读书,泥觉村教学也于2012年关闭。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用影像记录下郭普全——“中国贫困地区最后一批代课老师”的生存境况及执教岁月。
贫穷,从来都是我们的敌人。
到2015年,中国还有7000多万贫困人口。他们或残留在偏僻的山区,或封闭在落后的中西部,甚至在秦巴山区、武陵山区、乌蒙山区、滇西边境等地还连接成片,在地图上像一块块面目可憎的疤瘌。
在人类的反贫困史上,我们留下过辉煌的篇章。从1981至2012年,7.9亿中国人脱贫,这相当于世界贫困人口每减少百人,就有72人来自中国。
脱贫,意味着贫困人口将不愁吃,不愁穿,享有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安全住房。从2015年开始,我国要用5年时间实现7000万人口脱贫,这意味着平均每分钟要有27人摆脱贫困。
中国的脱贫攻坚战,剩下最后一公里。
2017年夏秋,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历时5个月深入乌蒙山连片特困区及其周边地区,用笔和镜头记录下在大山深处正在发生的变化。
凉山大山深处,一人,一驴,七个小时踽踽独行。穿过荒无人烟的密林,踏过无数溪流和泥泞不堪的小道,郭普全用驴将“营养餐”——6个孩子的食粮——从中心学校送到教学点。这样的路,他每月要跑两趟,至今已坚持5年。
在四川甘洛县两河乡,郭普全是泥觉村和俄洛村两处教学点唯一的老师,每个上学日,郭普全都要往返走十公里山路去上课。直到3年前,他骑上了志愿者捐赠的一辆摩托。
粗略计算,在凉山代课的28年间,他为教育而走的路已达6.6万公里,足够绕赤道1.6圈,而他的月薪从最初的60元,涨到现在的800元。
郭普全也是全乡最后一名代课老师。代课老师产生于特殊历史时期,他们填补了偏远贫困地区师资短缺、财政不足的短板。但他们大多没有受过系统培训,教学水平不高,长期任教并不利于教学质量的提高。从上世纪末开始,代课老师逐渐被清退,将来走下讲台已成时代必然。
△四川甘洛县两河乡泥觉村。
1989年,21岁的郭普全第一次来到泥觉村代课时,全村都住的是茅草房或以竹子为墙骨,外面敷着黄泥的土坯房。随着时代发展,村民家的茅草房、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近些年又在政府的扶贫补助下,建起了蓝顶的水泥房。
△郭普全28年前刚到泥觉村代课时使用的教室。
他曾在此为十几位彝族孩子教基本的汉语和算数。教室由一间羊圈改成。因窗户没有玻璃,冬季冷风往里直灌,只好搬石头堵住,依靠屋顶的透明亮瓦照明。墙壁上,还依稀残留着当年村长用毛笔写给孩子们的激励语——“穷不读书,穷根难断。富不读书,富不长”。
△ 郭普全在泥觉村当代课老师的月工资最早是60元,他觉得艰苦,后辞去教职。
老支书阿什克布和村长两人走了一天山路,赶到郭普全在汉源的老家,请他无论如何回来代课,帮孩子们走出大山。加之父亲的劝说,郭普全最终返回泥觉村代课至今。泥觉村每年有半年缺水,村民们要走一两公里外出背水。阿什克布便常主动给郭普全背水。直到十年前,村里通了水。图为78岁的阿什克布。
△郭普全在甘洛县俄洛村教学点代课。
除一名女生缺席,当天共有5人上课。俄洛村与泥觉村相邻,且均为偏远落后的彝族村落。1993年,俄洛村教学点的老师走了。此后,郭普全在为泥觉村代课的同时,又兼顾起俄洛村的教学。直到2012年泥觉村教学点关闭,他才只给俄洛村代课。
△放学前,郭普全为学生批改作业,有问题的,就当场讲解。
从1993年开始兼顾俄洛村教学,到2012年泥觉村教学点关闭,郭普全一直是这两所村小唯一的老师。据他介绍,自他1989年代课以来,教过的学生中,已有10人考上大学。
△郭普全站在俄洛村与泥觉村之间的公路边。
在通公路之前,他一直走的是他右手山坳间的小路,并曾在那里为躲避山间滚石而扭伤过脚。他也曾想过将俄洛、泥觉两村的学生合并教学,但两村之间存在一个垭口,夏季泥泞难行,冬季高寒缺氧,小学生经过会有危险。于是只好自己每天步行往返三小时,走完这10公里山路。虽然现在只给俄洛村代课,但他仍住在泥觉村。因此,每个上学日仍要在泥觉村和俄洛村之间往返。三年前,北京的一位志愿者捐给他一台摩托车,骑车仅用26分钟。
△ 大山深处,一人一驴,踽踽独行。
郭普全牵着驴,驮着从中心学校领回的食品,走在返回泥觉村的大山里。2012年起,当地施行学生营养餐。因为公路绕行太远,每半个月,郭普全就要牵着从村民那借来的驴或马,往返走7小时的山路,给孩子们领回包括牛奶、面包在内的食品。因为路途遥远,有时他在路上饿了,会摘些野果裹腹。
△驼送营养餐回村的路上,郭普全俯身经过一处树林。
树林荒无人烟,溪流密布,其中很长一段还是上下坡路,走起来泥泞不堪,速度极慢。穿越这段密林至少要走一小时。郭普全计算,自学生营养餐施行的5年间,这样的路,他已走了大约80个来回。
△行至树林深处,郭普全让驴吃些草,自己也趁机休息一下。
密林中一派原始景象,郭普全不禁掏出手机拍照。这部智能手机市价约为郭普全一月工资,是一位爱心人士今年送给他的。走出密林,郭普全还要牵着驴走完一段长约2公里的河道路,才能走到相对平坦的区域。河道内不仅淌着溪水,还充斥着大小不一的石块,走起来十分艰难。
△经过大半天的艰难跋涉,傍晚时分,郭普全终于回到了他在泥觉村的住所。
他将毛驴身上成袋的食品搬进屋子。第二天便是国庆放假前最后一天上课,他要将当天的营养餐发到学生的手中。
△天黑后,郭普全在用电炉炒菜,身后的电饭锅里正煮着米饭。
他刚到泥觉村时,村里还没通电,做饭取暖全靠烧柴。村里为了留住他,将一座埋葬先人的山划给他一人捡干柴。但因柴禾需求太大,他不得不常到其他山上去拣。清晨去,则会耽误上课,放学去,捡不了多少又天黑了。因此只好占用休息日去。直到2003年村里通电后,郭普全用上了电磁炉、电炉子,才彻底告别拣柴岁月。
△郭普全在泥觉村的家中吃晚饭。
他所处的房间简陋且杂乱不堪,既当厨房,也当客厅和餐厅。整个屋子甚至找不到一张饭桌,只好把菜摆在长条凳上。郭普全准备将菜汤倒入碗中泡饭。晚饭一共两个菜,分别是炒土豆和水煮清早剩下的炒莲花白。因为当天要给学生拉回营养餐,他清早便出门了,这实际上是他当天的第二餐。
△郭普全翻出自己的备课本。
在村里代课28年,他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教学相关的杂物,在简陋的房间里,显得越发凌乱。郭普全在整理自己的卧室。他的屋子一共两间,外面用来做饭和吃饭,里面用来睡觉。卧室里设施简陋,只有一张床和环绕四壁两面墙壁的书籍、杂物。
△收拾完卧室,郭普全从房间走了出来。
他头顶经过的门框,已经出现垮塌的迹象。而他目前居住的整间屋子,已是危房。
△晚饭后,郭普全站在门口休息。
他的居所,就在羊圈教室隔壁。多年来,他始终独居于此。为了减少开支,他平时既很少回西昌与妻子、女儿团聚。他表示,他目前月薪800元。此前,他分别拿过450、300、180、150、100、80和60元的月薪。好在他在同时为泥觉、俄洛两村代课时,能领到双份工资。即便这样,每年寒暑假,他都要去甘洛的铅矿下矿井背矿石,赚钱补贴家用。可如今上了年龄,背不动了。郭普全在扶贫政策的支持下,在泥觉村新建的60平米水泥房。目前只待水、电接入,他就搬进入住。几年前,郭普全将户籍转入泥觉村,这使得他可以享受当地的扶贫政策。建造这套水泥房,他可以获得4.5万元的补助,这足以覆盖建房的所有开支。
△俄洛村教学点,孩子们吃上了当天的营养餐——一盒牛奶和两块沙琪玛。
这些食物,是郭普全走了大半天山路,从两河乡中心学校驮回来的。
△这个国庆和中秋假期,郭普选择留在村里收土豆。
2010年,泥觉村通了前往附近田坝镇上的公路,商贩便开着车进村收购农产品。村民们在家门口,就可以将自己种的土豆、莲花白卖成钱。而不必像过去那样用马驮着土豆,走一天山路去镇上换回为数不多的大米。几年前,郭普全也在村里种下一亩土地,他预计自己今年能收获约一吨土豆,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卖钱。
△夜里,郭普全在备课。
每次备课,他都要搬开原本摆在桌上的案板、菜刀和碗筷。郭普全表示,他已是全乡唯一的代课老师。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自上世纪末起,国家已开始逐渐清退代课老师。“郭普全们”已是中国最后的代课老师。让郭普全感到宽慰的是,在有关政策的支持下,他在去年办理了养老保险,将来有养老金领。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