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冬天,我出差在北京饭店住了几天,那阵子帝都雾霾正重,室外灰蒙蒙一片,不敢开窗,室内又连续开着暖气,空气干燥,喉咙干渴,嘴唇冒泡,心情烦躁,整个人犹如困兽是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后来,是朋友送来的茶解救了我。
那次出发前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上茶,只好一路念想着茶,加之北京烦人的天气,这心头的火势愈发的旺,无法浇灭,于是,只好求助北京的朋友连夜送茶,直到 那熟悉的香气飘起、弥漫,醇厚的茶汤入喉、入身,人这才恢复了元气,脑子霎时清爽起来,浑身上下、每个细胞熨帖无比。
有茶相伴、天天喝茶的人也许不会觉察茶对于自己的好,这次出差的经历使我开始思考,一个身处都市的现代人所不可或缺的自然之道,以及这种自然之道的获取之途。
也正是从彼时起,我开始踏上茶的探源之路。我清楚,仅仅在布置精致华美,哪怕是意图营造自然的书斋茶室里喝茶是远远不够的,自己寻找茶源并非出于好奇心, 应是得茶滋养多年的我对于茶叶,以及生长茶树的土地的最起码感恩,是本心驱使我攀上那些种植茶树的山头、崖壁,感受一杯茶中蕴藏着的山川之气,土壤,植 被,云彩,雨露,溪涧,沟壑。我对朋友说,如何在30层的高楼接上地气?喝茶吧,当那甘醇的自然之味、天真之味入喉,入身,你何止是接地气?茶这来自山川 的精灵,如上善之水,荡涤你的心灵,五脏六腑,你登时与自然天地融为一体,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茶是我们既熟知,又难以捕捉的文化“湿地”,如果你无法感知,体味,一杯茶它在怎样的景象里生长,经历了怎样的故事,你就始终无法抵达真正的茶韵,接受茶的洗礼。更不消说,获得情感沟通与诗意生活的修炼了。
茶,是自然之道,那些难以用文字描述的茶的味道,其实蕴藏着的是整个自然。茶,亦是文化之道,其制作之法,品饮之仪,无论古法今道,既可以让我们知晓“当下感”,又能够在徇古和创新中追求“无限境”。
茶的故事,就是中国人最值得叙说的文化故事。本文所要回溯追记的,就是一段武夷岩茶的时光之旅、文明之旅。
一
首次到武夷山访茶,是2010年春节过后不久。大抵闽北冬天漫长严寒的缘故,此时的茶园依然一片萧瑟,枝头不见丁点新绿。在各地春茶中,武夷岩茶开采最 迟,一般要到5月中旬茶树新梢叶片长到中开面时才能采制。70年前的史料记载,九龙窠那几棵大红袍茶树头采是5月17日,如今则普遍提前。虽然如此,我到 达的时间,距离头采依然遥遥,幸好此行目的,不是观摩当地人采茶制茶,而是踏访一位安溪茶人在异乡留下来的故迹。
这位安溪茶人与我非亲非故,是我所进行的一个文化项目在田野调查中偶然获取的线索。当时我就预感,其是一座值得深挖的“富矿”,但遍查安溪史志并无所获, 倒是在闽北茶乡武夷山找到直接史证。《武夷山市志》(中国统计出版社1994年版)记载,“清嘉庆初年(1795),安溪人林燕愈流落在武夷山岩茶厂当雇 工,后来购置幔陀峰、霞宾岩、宝国岩茶山茶厂,积极开荒种茶,所产岩茶运至闽南出售。”
《武夷山市志》及《武夷茶经》(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版)还记载,“同治年间,林燕愈的后代林心博在泉州创立‘林奇苑’茶庄”,专营武夷岩茶。清末在 厦门设立茶栈,将武夷岩茶运至香港、澳门、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缅甸等地销售。”民国初年,又在云霄县设立茶栈,运茶漳浦、诏安、东山等地,其主营的 “三印水仙”远销东南亚,在闽南一带享有盛誉。鼎盛时期,“林奇苑”茶庄开出的茶票曾一度作为银票,在闽南及东南亚一带商铺间流通。
林燕愈的传奇故事,我在安溪作家林筱聆的《武夷岩上安溪茶》读到更多细节。该文披露,其祖上西坪雾山林氏曾是非常显赫的家族,十一世祖林燕愈曾在武夷山十 八岩开过荒种过茶,并拥有茶山茶厂等众多业产,富甲一方。林燕愈生有两个儿子,分别开出幔陀东、幔陀西两个子孙世系,一留在武夷山发展,一回祖地安溪繁 衍。
据林筱聆介绍,青年林燕愈当年外出谋生前,曾在家乡三安寨关圣帝面前求得一灵签,称外出发展必大福大贵,便辗转来到武夷山岩茶厂当茶工。后来,一次梦中为 一匹白马所导引,他意外挖得几坛银子,并用这些银子买下天心岩永乐禅寺周围的幔陀峰、霞宾岩、宝国岩等几个山头,慢慢开垦成茶园,引种家乡的水仙、肉桂、 奇兰等茶种,建造茶厂,精心制作武夷岩茶,在闽南、潮汕及海外销售,盛极一时。
林燕愈书写的传奇,特别是他在武夷山意外发财,固然有小说家的想像与加工,有后人对祖先不假思索的顶礼与膜拜,但耐人寻味的是,其也恰好暗合中国近代商业 海外贸易的轨迹,有待史家进一步研究。岁月飘然远去,这位传奇茶人不见诸安溪任何官方记载,反倒是武夷山一方山水于其人其事还感念不忘,不仅明载于史册, 还盛传于民间,给予一位异乡茶人的尊重与敬意。
我的这次武夷之行并无多获,只在当地一位经营着“奇苑”茶行的朋友徐茂兴的带领下,来到天心岩永乐禅寺,登上幔陀峰、霞宾岩、宝国岩,走入林燕愈当年劳作 的茶园中,与爬满青苔、地衣的各种名枞,与武夷山水合影留念。林燕愈建造的岩茶厂业已倾圮,只剩断壁残垣和遗弃的米臼焙灶,依稀之间,可见“林奇苑”茶号 当年的繁盛。
有了这番实地踏访,此后再品武夷岩茶,尤其是产自这些山场的茶叶,茶汤一下便在舌间活泼、在心中生动起来。而武夷山水、林燕愈故事,犹如逢春的茶苗,也开始在我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二
探访武夷岩茶的茶源,首先要理解“岩茶”。
武夷山产茶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关于武夷茶的最早记载始于唐代。康熙年间,曾在天心岩永乐禅寺修行、传习茶艺的同安人释超全所作《武夷茶歌》已出现 “岩茶”二字。到了康熙末年,王复礼(明著名理学家、教育家王阳明六世孙,清康熙四十七年,应邀到崇安修志,十年乃成,终老于武夷)写《茶说》,文中有采 后晒青,摊而摇,等香气散发再及时加以炒焙的记述,这种青茶(乌龙茶)制茶法延续至今,没怎么变过。
而“岩茶”之“岩”,你一旦进入武夷山境内,便豁然开朗了。闽北多山,或挺拔或袖珍,或高峻或清秀,各有胜景,然一进入武夷境内,景象又为之一变,大王峰、三菇石,一座座黝黑高耸的山峰,隔着一道浅浅的崇阳溪,就在城区的人间烟火旁拔地而起。
进入景区,原本极其粗粝的丹霞岩体,浸润在山间溪涧和雨雾里,生出层层叠叠的青苔、野草、灌木和茶园。山体的粗犷与山间万物的清秀结合得这般完美,产自如此佳境的茶叶,品质自然绝佳。
武夷山产茶历史悠久,古人在山岩间种茶,代代相传,他们还总结出什么地方种的茶味最好,什么地方要差一些。乾隆年间任崇安县令的刘靖《片刻余闲集》中说: “武夷茶……其生于山上岩间者,名岩茶;其种于山外地内者,名洲茶。岩茶中最高者曰老树小种,次则小种,次则小种工夫,次则工夫花香,次则花香……”光绪 十二年(1886),郭柏苍在《闽产录异》中的排列为奇种、名种、小种、次香、花香、种焙、揉焙、岩片。此外,梁章钜的《归田琐记》、施鸿保的《闽杂记》 也都对武夷岩茶进行了分类。
嗣后,“岩茶”再分为“正岩”和“半岩”,传统上的“三坑两涧”,即慧苑坑、牛栏坑、大坑口及流香涧、悟源涧流域,称正岩(大岩),九曲溪边所出称洲茶, 二者之间称半岩。近几十年来扩大种植,则核心景区70公里范围内,36峰99岩出产,皆可称正岩。过去只能叫“外山”的曹墩、星村等地,也能叫半岩了。
武夷山人把茶园叫“山场”,正岩产区称作“岩上”,过去正岩山场,贯穿于武夷岩茶的栽种、制作与运销过程中,不管是茶工、岩主还是在本地设立茶行的茶商, 都是像林燕愈、林心博这样来自武夷山之外的“他者”。清嘉庆十三年(1808)由魏大名纂修的《崇安县志》(卷一·风俗)中说,“负贩之辈,江西、汀州及 兴、泉人为多,而贸易于姑苏、厦门及粤东诸处者,亦不尽土著。”这些“他者”都是清朝时从闽南、江西、浙江等地迁徙而来的,此后便世居此地,种茶制茶,繁 衍生息,拥有80%以上的武夷正岩山场。1999年,为配合武夷山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村民们集体搬离,组建“天心岩茶村”,茶园、山场却还是各 家各户的。
这些年来,武夷正岩茶价格飙高,谁家岩上山场多,谁家足可保证富足,真正实现了靠山吃山。林燕愈当年开垦的茶园,都地处武夷正岩核心区,幔陀峰,霞宾岩,宝国岩,葫芦岩,马头岩……随便哪一个山头、地块,皆是适合茶树生长的绝佳风土。
武夷山地势错综复杂,为了充分利用空间,“林奇苑”茶园除了采用一般茶园的梯段作、斜坡作与平地作三种形式外,还创造了特有的“石座作”及“寄植作”。即 选择岩壑断崖处,或于临涧怪石之顶,或于悬崖半壁之上,利用仅有之凹缝地位,砌筑石座其间,凿阶运土于其上,种植品质良好之茶枞,谓之“石座作”;石裂岩 缝之处,其间多积有若干土壤,且较润湿,此时植入茶苗一二株,或播以茶籽三五粒,听其自然发育生长,谓之“寄植作”。
依靠这种耕作方式、在这种茶园中生长的茶树,根系深入岩石风化而成的砾壤,吸取养分,表层则年年培新土,增加肥料。茶园四周植被葱郁,山坡陡峭,丹霞岩体 坚硬,白天吸收热量,夜晚散发热量,雨天吸收水分,晴天蒸发水汽,茶树生长其间,沐浴阳光雨露,与自然、天地共同融成优异生态链条。
有了得天独厚的茶树生长环境,加之林燕愈来自安溪茶乡,有利于选育优良品种,制茶技术精湛,其生产的岩茶品质优异,颇受市场欢迎,产品供不应求。1983 年3月,漳州市《文史资料选辑》第五辑刊登的《漳州茶叶的历史概况》一文称:“在漳州经营‘夷茶’(指武夷茶)的老茶庄——奇苑和瑞苑两个茶庄都创业于清 嘉庆末至道光初。他们在经营‘夷茶’中独出心裁,以奇制胜。奇苑茶庄年销售茶叶数十万斤,占漳州全市茶叶的一半以上。自从奇苑来漳设庄,引销‘夷茶’打开 局面之后,利之所在,原以经营‘溪茶’(指安溪茶)为主的其他茶庄亦纷纷采运‘夷茶’来漳销售。于是‘夷茶’‘溪茶’在市场上并驾齐驱,互争雄长。”
三
2014年底,安溪西坪镇发现一份写于清嘉庆六年(1801)的“阄书”。这份由西源村林水田精心保管的“阄书”,清楚地记载着,两百多年前,西坪雾山林 氏十一世祖林燕愈,在建宁府崇安县武夷山制茶创业,拥有幔陀峰茶厂、茶山等事实,也为安溪人的移民播迁、安溪茶文化的对外传播提供了实证。
阄书是古代民间分家的一种契约,即先将家产均分成数份载入文契,诸子(孙)再以随机拈阄的方式,确定各自所能继承的那一份祖业。林燕愈为雾山林氏十一世, 析分家产的是十三、十四世叔侄两代,林水田为林氏二十世。阄书的原持有者是林水田的二伯父林庚申,林庚申去世前特意把它转交给林水田,嘱咐侄儿林水田光大 先祖“幔陀公”林燕愈当年创立的茶号。
林水田是林燕愈开出的雾山林氏幔陀西系之后,1989年开始经营茶叶,为人诚恳谦和,生意做得风风火火,他所创立的“幔陀”茶号(商标)缘于先祖林燕愈托 梦,虽经过一番的波折,但终究还是注册下来了。1999年以来,崇仰先祖的林水田几上武夷山,踏尽幔陀峰、霞宾岩、宝国岩的沟沟壑壑,茶田山场,遍访生活 在武夷山的雾山林氏幔陀东系宗亲,是最熟知林燕愈传奇故事的人。
幔陀峰,原来叫“馒头山”,林燕愈购买后认为山名不雅,便请教天心岩寺院住持,改名“幔陀峰”。据林水田介绍,林燕愈当初选址幔陀峰这一创业宝地,是受一 位风水师傅的指点,而幔陀峰的土壤、气候特别适宜种茶,最终帮助林燕愈走上发家致富之路。为了纪念这位风水师傅,武夷山雾山林氏每年扫墓时,都会同时祭拜 这位风水师傅,感念当年的点化之恩。
登上幔陀峰顶,放眼四望,高峻伟秀的幔陀山恰有东西二峰,犹如鹰之两翼,无怪乎当年“奇苑茶庄”的注册商标,是一只雄踞地球振翅欲飞的雄鹰。以幔陀峰为中 心,林燕愈的实力迅速扩张,不久成为“武夷十八岩主”,即幔陀峰、宝国岩、霞宾岩、葫芦岩、芦柚岩、罗汉岩、竹窠、马鞍岩、马头岩、筠岩、九井岩、北斗 岩、鹰嘴岩、刘官寨、笠盘岩、黎道岩、玉华峰、碌金岩等十八座岩峰的实际拥有者。而林燕愈与妻子杨惠顺有了下一代后,更会以幔陀峰这座山的山形,命名子孙 后嗣的血脉世系,寄希望一个家族和品牌的荣光,能够像稳固的幔陀峰永远屹立。
林燕愈武夷发家后,返回安溪西坪故里建造“蔚美楼”,历经两百多年的岁月洗礼,依然还在,厅堂正中悬挂着清嘉庆帝御赐的“潜德幽光”牌匾,彰显着当年的辉 煌。长子林秉深(幔陀东)在西坪草莓岭下建造“活水厝”,厅堂大柱的对联“幔岭参天七品龙团辉宝国;陀峰插地千嶂雀舌灿霞宾”,嵌入武夷山的幔陀峰、宝国 岩、霞宾岩等名山和龙团、雀舌等名茶,讲述着林燕愈北上武夷山创业的故事。同治年间,林心博(幔陀西)继承祖业,创立“林奇苑”茶庄,将乌龙茶的芳香播撒 全世界。
四
五口通商以后,武夷山的茶叶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许多外地茶商纷纷到崇安县开设茶号或茶行,将武夷茶贩卖远销至海外。至民国时期,这些茶商或茶庄的经 营者,依照乡土和方言的关系,主要分为三个帮派:讲闽南话的“下府帮”(元代在福建设置八府,故称“八闽”,建宁、延平、邵武、汀州为“上四府”,福州、 兴化、泉州、漳州为“下四府”。下府也即为闽南地区),包括泉漳所属各县及旅居潮汕的闽南茶商,代表性茶庄有奇苑、集泉、泉苑三家;讲潮汕话的“潮汕 帮”,代表性茶庄有兴记、瑞兴等;以及讲广东话的“广东帮”。三个茶帮中,以“下府帮”势力最大。
闽南籍茶商的势力之所以最大,首先,是眼光超前的他们均在武夷山正岩区,拥有自家的茶园基地。泉州素负盛名的张泉苑茶庄,自清中叶以来,即经营武夷岩茶。 民国19年,茶号继承人张伟人以3万余银元高价购买到慧苑岩茶园后,得意地向族人说:“得此可安天下矣!”林奇苑(奇苑)茶庄更早时就派人到武夷山的名岩 经营茶园,林燕愈号称“武夷十八岩主”,控制着正岩茶山的核心资源和岩茶货源,又善于生产管理,确保茶叶质量,因而占据市场主动;其次是连年经营盈利,积 累了雄厚资本,茶季开始时,他们派人莅至武夷山监制茶叶,大量收购茶叶,几成垄断之势;第三,是销售渠道畅通,均在南洋各埠或设立分号,或设特约代理处, 推广今天的连锁经营和加盟经营模式。
而最为重要的是,闽南籍茶商牢固树立品牌经营理念。每年茶季结束后,他们将自产或收购的茶,载运至各自茶号所在地,称为“原庄茶”,但极少就此发售,多数 加以拼堆,即官堆,各茶号均有特立的茶名和品牌,如惠安集泉之铁罗汉,泉州泉苑之白鸡冠、水仙种,漳州林奇苑(奇苑)之三印水仙,漳州林金泰之老枞水仙, 厦门杨文圃之各色种。
官堆时,按照既定标准,每堆茶叶颇称一律,品质和口感稳定,故消费者对其信用极为认可,老茶号历有百数十年不变,不易为新的茶号所动摇。同治年间 (1862-1874),林心博在漳州创立“林奇苑”茶庄,专营自家茶山生产的武夷岩茶。清末开始在厦门设立茶栈,将武夷岩茶运至东南亚各国销售。民国 9-19年(1920-1930)处在全盛时期,每年从武夷山运出武夷岩茶和其他乌龙茶、红茶3000多箱(约1000担)。在这段时间,林奇苑在厦门、 漳州、云霄三处营业额每年达30万元,漳州批发和零售占70%。民国21年(1932),“三印水仙”已成为老少皆知的名牌茶。
据《武夷山市志》记载,民国3-23年间,崇安县只有3年、13年和23年有茶产量的数据统计。民国三年为26.5万斤,民国13年为10万斤,民国 23-27年降至0.65-2万斤。这是一个不连续性的年产量统计,对当中的趋势变化,应将其置于此时崇安县的地方小时局和中国大时局中去分析、理解。政 局稳则茶业稳,民国19年,福建境内爆发刘卢战争(政府官员刘和鼎和土著军阀卢兴邦之间的战争),茶叶年产量降到1万公斤以下。至民国24年,红军进入崇 安县,国共双方在闽北山区展开了多次战斗,致使外地茶商、茶主纷纷离厂而去,茶山荒芜,武夷山茶业陷入低谷。民国初年,全县茶园面积近8000亩,民国 23年后锐减至5000亩,产量缩小至1.75万斤。清以及民国初年茶叶鼎盛时期,武夷山36峰99岩之间,均有茶厂,达130多家,民国30年,仅余茶 厂55家,听任茶山荒芜者13家,并入其他茶厂者22家。
民国27年(1938)2月,马头岩、天游岩、碧霄洞三岩道院住持向崇安县政府提出申述,要求减轻上缴县财务委员会的捐税,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庙中别 无出息,全资茶叶生活,奈近年茶山失败,茶价又跌……核计每年出具,入不敷出”。道士所言需要进一步察核,却也从一个侧面印证武夷茶市已从盛况走向萧条。
20世纪30年代,武夷山围绕茶叶生产经营发生了很多争讼,这些争讼的焦点,集中在地方财产的清理、征税、摊派各方面,以及僧道、茶商与地方乡绅等各群体 对于茶山的归属权和利益纷争上。武夷山自古以茶闻名,战乱(就崇安县的具体时间而言,当为民国23年)以前,武夷岩茶热销,茶农、茶商每年的收入极为可 观,因之富有的茶商不在少数,自然也就成为地方财税征收觊觎的对象。
崇安县财务委员会民国25年6月28日出具的一份收据表明,当时,地方政府的临时开支均直接摊派给茶商,名气越大摊派越多,奇苑、金泰、集泉等8家茶号 中,奇苑独自承担650大洋,占摊派总额的四成多,可见负担之重。(《武夷山市档案馆馆藏档案》全宗2·目录5·卷18)当然,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奇苑 茶庄在武夷茶市场中的“江湖”地位。民国30年,在武夷茶业陷入最低谷时期,奇苑在武夷正岩区依然拥有宝国、上幔院、下幔院、下霞宾、岭脚、龙珠(莲台岩 并入)、磊石东等7家岩茶厂,产量2805公斤。正因为此,才发生了民国27年5月,为反抗财务委员会抽收的教育捐,以奇苑茶庄为代表的十几家青茶商,和 以义兴泰联合茶号为代表的红茶茶商,联名向崇安县政府提出减轻捐税的请求一案。
国家政权的动荡,内忧外患的加剧,曾经名震武夷岩茶“江湖”近200年的林奇苑(奇苑)茶号最终落败下去。解放以后,历经土地改革,茶农再次分得茶园,曾 经归属幔陀林氏的武夷名岩,都有了新的主人。1956年农村实现集体化后,山场新主人进行个体生产和经营,集体茶园仍实行集体种植集体所有。1978年以 后,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带动茶叶生产责任制建立。这些主人在分享岩上名枞带来的财富和美好生活时,依然还会忆起一位安溪茶人当年的传奇,林燕愈的名字永 远镌刻在武夷山的名岩之上……
五
在闽北山区,人们首先在地域空间上将其分为两部分:九曲溪下游为武夷岩茶产区,九曲溪发源的桐木为正山小种红茶产区。无论是岩茶还是红茶,在空间的内分布 上同样具有等级之分,即正岩、洲茶、外山,正山、外山之分,“正”代表着正宗、正品,意即味道纯正和等级最高等一系列价值判断。这种对山场的“正与外”之 分,是由不可改变的原生性自然环境决定的,同时又是当地人在历史过程中建构的一种文化图式,是人们赋予自然环境以文化的意义。
武夷岩茶的空间结构,是历代文人对武夷茶的“描摹”,结合当地民众对茶叶的分类而逐步形成的。在较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诗词文赋的文本表达,乡野传说的口 述传播,“地面景观”的历史记忆,士绅与民众不断地对“岩茶”的口感差异进行文化的解释,在感官刺激与地理空间分布上建立起一套对应关系,逐步勾勒出九曲 溪内的茶叶产区为“正岩”的范围。茶叶的等级与山场空间分布具有对应关系,其等级排序的依据是茶叶的口感和香气,而对口感和香气的评价最终沉淀为武夷岩茶 的“个性语言”:岩韵或岩骨花香。
据陆羽《茶经》的分析,种茶的环境,“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民国时期,林馥泉对武夷山茶叶进行调查时,也认为“举凡地势、土壤、气候等 天然条件,均足影响产茶之良莠。以论地势,武夷岩茶可谓以山川英气所钟,岩骨坑源所滋……山腹岩罅之处,每多腐质肥土流入,肥分既多,气水透通,此均适宜 于根深植物如茶树之丛生”。正岩范围内,首先,遮阴条件好,谷底渗水细流,夏季日照短,冬季又挡住冷风,气温较小。其次,土壤通透性能好,矿物质丰富,酸 度适中,因而茶品的岩韵明显。正岩之内,36峰99岩,“三坑两涧”生长的茶树最好,岩韵最佳。
对于什么是“岩韵”,什么是“岩骨”,几乎每一个武夷山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所谓岩韵,就是“土地香”“泥土香”,就是“岩石味”“石头味”,就是“青 苔味”,“水蜜桃味”,就是“豆浆香”“粽叶香”“品种像”“焦糖香”……一杯浓香醇厚的茶汤里,有山场香、品种香、工艺香、炭火香和种茶人、制茶人日夜 的守护。而“岩骨”一词最早见于苏东坡的诗作《和钱安道惠寄建茶》,赞美建茶“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清乾隆皇帝在评价贡茶时,题诗咏道“就 中武夷品最佳,气味清和兼骨鲠”,其实也是在说一种“岩韵”。“厚重”“有骨头”“不轻飘”等等,说的就是“岩骨”。
除了正岩与外山的区分外,武夷茶的花名也数不胜数。林馥泉在上世纪40年代调查时,对“三坑两涧”中的慧苑坑岩茶厂的茶树花名进行了记录,共计830多 种。如此名目繁多的花名,对应各不相同的口感,更指向茶叶不同的风味,但大都与茶树品种无关,更多是为了销售时名目好听。
由此可见,无论是“岩韵”,还是“岩骨花香”,都是武夷岩茶的一种文化范畴,并没有非常客观和科学的定义,但又牵涉到其基本内核和茶叶等级秩序,而怎样解 释这一文化范畴,则又必须综合个人经验进行选择、排列与重组。即武夷岩茶的等级与山场空间分布具有一定的对应关系,但其等级排序依据依然是茶叶的口感和香 气。
岩上出产的茶,比半岩、洲茶价格要贵,主要贵在“岩韵”,“岩韵”是武夷岩茶最重要指标,无怪乎当年林燕愈仰赖幔陀、霞宾、宝国等正岩茶山,座拥“武夷十 八岩主”,将武夷岩茶市场挥动得风生水起。今天,当我们端起茶杯,品饮林水田“幔陀”系列的武夷正岩茶,那柔中带刚的水仙,饱满霸气的肉桂,丰满内敛的红 袍,都会把我们带往武夷山那一方山水,自古及今,寒暑往来,时间流转,这些源源不断弥散“岩韵”的山场,就是滋养我们精神之魂的“茶源”。
感念武夷茶源。(文/闽南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