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2日,“双十二”那天,互联网巨头再次掀起“网购大战”。在上海远离硝烟的中国电信信息园,央企各级领导见证一家互联网初创企业的诞生——上海电信前员工张珺团队的新公司揭牌了,股东包括了央企控股子公司和他公司的员工自然人。
从这天起,张珺成为这家独立经营实体的总经理,正式与央企脱离人事关系。尽管两年内创业失败还能按规定回到电信系统,但他深知,和他一样处在“半下海”状态的11个公司化项目的前员工们,都不可能回头了。
人离开了,却还同电信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创办的企业获得天翼科技创业投资有限公司(简称“天翼创投”)的50万元注资,他钻研的智慧会展业务也使用了中国电信的数据、计算、存储资源,他的公司甚至就在上海电信关联企业林立的号百大厦里。
隐藏在翼之城背后的天翼创投,是中国电信集团公司(简称“中国电信”)的全资控股子公司,由中国电信副总经理陈忠岳担任董事长。
天翼创投建立了大型央企中第一家孵化器——中国电信创新孵化基地,开拓出“基地孵化、天使投资、公司参股,员工控股”的模式,使得这些中国电信关联公司成为“混合经济体”。
天翼创投还在电信央企里首创了“停薪保岗”模式——“一孵”阶段劳动关系保留在原单位,岗位和薪酬等级保持不变;进入“二孵”阶段后,创业团队实行公司化运作,参与孵化的员工与原单位解除劳动关系,但未来若能重新与原单位签订劳动合同,岗薪等级仍与进入创业公司前保持一致。“集团出政策托底,是为了员工们安心创业。”张珺认为。
早在基地揭牌之日,中国电信董事长王晓初就给天翼创投提出三大使命:培育新的业务增长点,培养移动互联网人才新军以及培育出百亿级市值、在行业内有重大影响的创新公司。截至目前,1000多个申报项目、124个孵化项目、11家已完成工商注册登记公司,两家已投公司的营业收入达到1000万元以上,今年年底前还将为2个项目引入外部融资,涵盖物联网、O2O、视频、大数据等专业领域,形成了中国电信的新生梯队,被中国电信管理层视为战略转型的“发力点”。
这个支点,真的能撬动整个央企吗?
挥别老体制
外部投资人戚喆毅没想到,遇到了“不那么央企”的“央企人”张珺。两人一拍即合,在首届“上交会”上,赚了创业生涯的第一桶金。
和戚喆毅搭伙前,张珺在上海电信实业担任研发中心主任。生于1980年的他,大学毕业时的梦想很随大流——一份高收入,一个作息稳定的工作,一家永远不会辞掉自己的企业。但入职电信后,他反而参与了上海(超)大型建筑的通信支撑工程,又主设计了国内第一个多运营商共建铁塔,“已经接受挑战惯了”。
当他决定在体制内部申报互联网项目时,遇到了“熬人”的等待。尽管张珺不便细说,但一位同在孵化基地的电信前员工向经济观察报记者透露,尽管各省分公司都有投资部门,但一定数额以上的投资决策需要北京总部审批;某个互联网基层创业团队的项目,从写申请书到付诸实践,要经过实业公司、各省分公司、集团相关业务部门甚至集团领导,“至少六个月,项目就黄了”。
这位前电信员工说,如果要实现更高的资源整合能力,自己还要满足头顶“好几个婆婆”——政企部、市场部、网运部、建设部、数据部……按照各自的KPI考核,市场部要求做大市场份额,只要攻下一个大客户就帮它完成指标了;但政企部要求打入新市场,只有多做新单子才能帮它完成指标,“我们无所适从”。
在中国电信围绕60万员工的一次内部调研中,“年龄结构老化”、“创新能力不足”、“决策链条过长”等表述纷纷出现。董事长王晓初甚至放下一句狠话——中国电信要“去电信化”“市场化”“差异化”(简称“一去二化”)。
为了挥别老体制,张珺向原单位办理了“停薪保岗”手续,戚喆毅则辞去了贸易公司实职,招兵买马启动了专注于智慧会展的“翼之展”项目。该项目在2012年8月通过孵化基地答辩,成为天翼创投的孵化项目之一。2014年4月,从孵化基地“毕业”的张珺团队,决定冲刺最高一阶的公司化阶段,成立了翼之城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简称“翼之城”)。上个月,翼之城为国家会展中心(上海)的首场自办展览提供了“融合信息化”服务。
工商资料显示,天翼创投仅对翼之城参股30%,翼之城团队的多个自然人控股多达70%。天翼创投作为投资方,派出一名高管出任翼之城董事,与张珺团队的两名电信前员工形成“三人董事会”,戚喆毅出任市场总监。
天翼创投副总经理陆佳清解释说,参股不控股,一是不受国资框架限制,能保持对外投资的最大灵活性,也能确保A、B、C轮融资有社会资本敢于投资;二是控股模式本就不符合天使投资玩法,可能会把初创团队给“控”死;三是同比例股份稀释操作起来程序更简便,不需要像控股方那样公告、评价、挂牌交易。
和张珺一道,习惯互称“黄埔某期”的100多个团队,大至省分公司部门负责人,小到县分公司一线职工;创始人有的是美剧字幕组的志愿者,有的是人力资源部门的电脑发烧友,有的是国内首批给iPhone刷机的技术达人;甚至有好几个来自新疆的团队入选,欠发达地区员工的互联网思维超乎陆佳清想像……
这些创业团队受到史无前例的优待。按照多达10多级的省公司岗位等级,在过去,身居“5岗”的张珺,最多只有资格接触“3岗”“4岗”的上海电信实业领导层,不能越级向“1岗”“2岗”的上海分公司领导层反映情况。但“入孵”一年多来,脱离任何级别的他,却参加过中国电信董事长王晓初召开的座谈会,还向中国电信总经理杨杰专项汇报过工作。
不过,张珺也没占多少便宜,在这个不再以资历、职务论英雄的新公司里,几乎所有员工都比他小,但大多数员工都可以在办公室直呼其名。“所有人都在同一起跑线上了。开会的时候,谁说了都不算——商业模式说了算。”
适应新玩法
“在央企体系下打一套拳,在市场体系下要打另一套拳,这两套拳如何自由切换,对一家互联网初创企业是个考验。”张珺团队只是上千个项目中,极少数走到公司化运作环节的,大部分创业员工则没有那么幸运。
早在孵化项目的申报评审阶段,有一名电信员工就很不适应,跟电信请的外部专家争起来。
参与创建天翼创投的“老人”杨会利记得,评审专家一度包括雷军等互联网公司创始人、郎春晖等投资界“大拿”,其中不少是“大棒”,会直接打断员工的介绍,砸过去一句:你的商业模式根本不成立!这名员工愣了一下,回了句:“不是没有卖点,是你没看懂。”投资界的外部评委调侃说:“你这个项目,反正我是不会投的。”员工急了:“你想投,我还不让你投!”
“很爱自己的产品是好的。”担任天翼创投孵化服务部负责人的杨会利坦承,初创者很容易异想天开,好像所有资源伸手就有,好像客户就站在那里等我。他引述了评审委员会的普遍意见:好项目既要跟中国电信的既有资源相结合,又不能“躺在这些资源上”赚钱。于是,有的团队报上来中国电信并无任何“行业背景”的项目,就被筛掉了。
进入“苗圃”培育阶段后,更多不适应还在后头。西部某省分公司的团队创始人王雷是张珺的“黄埔二期”师兄。刚进孵化基地时,他最不适应的,竟是没人愿意听他们汇报工作,没人“批准”他们拟开发的新功能。“我不听你们的汇报,你们也不需要专门做PPT了。”天翼创投相关负责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我们不是你们的领导,我们可以给你们出主意,但你们才是产品的第一责任人,你们就听客户吧!”
“这是一种类创业的状态。”杨会利说,在“苗圃”孵化的6个月里,每个创业团队被视为独立的创新单元,被要求“小团队决策”、“扁平化管理”、“研发——运营一体化”,每隔两个月孵化基地会请第三方机构进行阶段性评估。
“我们实行的是弹性学制。”天翼创投综合管理部负责人王则鸣说,如果一个项目在3个月内就达到公司化门槛,我们允许它提前“毕业”进入Pre-A融资;如果被发现在基地混日子,基地会在一两个月内提前终止孵化,“毕业证”和KPI考核都拿不到;如果一个项目孵化期满还在盈亏平衡点附近挣扎,但基地觉得有市场前景,就会有最多3个月的延长期,让他重新论证、完善。
“容忍失败”也是创业者要付出的代价。陆佳清说,中国电信有现成的考核指标,但在初创企业,每个人都是“小CEO”,既要负责自主运营、市场开发,又要制定财务计划、业务计划,甚至是一条线路怎么接都要管。
每个入孵项目的孵化基金并不宽裕,10万封顶,免费使用;顺利“毕业”后,天翼创投还会向一个项目提供Pre-A轮融资,最多的一个项目获得900多万元。杨会利看到,即便坐拥百万投资,在公司成立半年内,一个70后创始人的白头发还是嗖嗖嗖地长起来——市场还没打开局面,却有几十个人要张口吃饭。他们或者选择退出并回到原单位,或者选择熬过去,个性从“盲目悲观”走向“谨慎乐观”。
对于每一个阶段的门槛,陆佳清总结说,申报项目要进入孵化基地,主要要看创业团队靠不靠谱,商业逻辑立不立得住;入孵项目要顺利“毕业”并入选中国电信的产品开发体系,主要看是否有一款成型的互联网产品,有一支完整的团队;出孵项目能否顺利公司化,主要看产品能否上生产线并获得市场认可,为天翼创投提供投资回报。
“执着不一定成功,不执著必然失败。”杨会利想不到,这些央企员工的抗压能力并不比社会化团队差多少——两个创始人甚至卖掉私有房产用于充实创业资金。
不只求高溢价
2013年,王雷终于开发出一款会务管理的“会议云”产品,天翼创投帮王雷找到了一家投资人,但他的老东家——西部某省分公司不同意了。上述天翼创投员工说,省公司把这款产品“都当成宝贝疙瘩了”,愿意调动省内的政企渠道帮他开拓业务。于是,整个团队又被召回原单位,虽然孵化过程变成“帮别人做嫁衣”,天翼创投还是同意了。
陆佳清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天翼创投既要追求投资标的高溢价,但与一般的投资机构不大一样,还要服务于集团整体的创新战略,所以集团在“贴钱”搞孵化,是为整个集团培养创新创业的氛围和人才。
即便没有成功,回到原单位后,绝大部分员工成为产品骨干甚至带头人。何春苗所在的Net Boss团队后来发现,自己开发的移动自媒体APP自动生成工具个性化不强,得不到大客户的青睐,就回到了原单位,但他仍然被委以重任,成为另一款农产品电商产品的带头人,进军“一乡一品”的农村蓝海。
何春苗之所以没有在省公司继续改良Net Boss产品,在于该产品的年费收费模式跟电信按月计费不同。“10%的申报项目能够入孵,10%的入孵项目能够成立独立公司,也就是99%的员工都回到原单位了。”那么,这些新产品如何避免与中国电信的既有体系、渠道不适配,显得迫在眉睫。
对此,王则鸣提到天翼创投行业研究部的普遍意见,投资项目的大方向是TMT(技术、媒体、电信)领域,具体分两类,一是能够更好地借助中国电信资源(如大数据、视频等),一类是更独立的互联网化创业,“少数项目虽然跟中国电信的战略方向关联度较弱,比如家政O2O,但如果含金量很高,我们也会投”。
更高的要求,则是通过电信独特的管道、内容、数据和基础设施优势,形成后来者的进入壁垒。从中国电信“全球眼”视频监控系统“下海”的技术团队,如今投入到交通大数据研究。
在孵化基地,这些“黄埔一期”学员利用中国电信的用户手机和通信基站的交互数据,再通过团队自创的复杂算法,筛选出电信用户中的司机,开发出为公路LED屏幕提供实时路况信息的产品“奕行”。由于该产品准确度高、成本低、延时少,上海市交通委与该团队新注册公司签订了合作协议,在嘉定区、宝山区部分路段投入运用。在天翼创投“投后服务”的推荐下,福建、安徽省分公司同意帮“奕行”分别拓展本省市场。
截至目前,天翼创投尚未对外募资,却被要求自负盈亏,天使轮、Pre-A轮投资全靠集团拨款形成的注册资本金2亿元。“风投的行规是,100个项目里,有5个项目成功并获得数十倍、数百倍溢价,就能覆盖掉剩下95个项目失败造成的损失,甚至大盘子能实现盈利。”杨会利感慨道,央企却要顶着“国有资本保值增值”的压力。
但这名要完成项目孵化KPI的部门负责人说,集团领导坚持天翼创投松绑,更关注的是创投基金的整体收益率,而非具体投资项目的成败。除此之外,天翼创投3000万元以下投资被授权在公司董事会内部决定,无需报集团公司审批——这是中国电信所有子公司中的最高投资权限。
高度授权的背后,是孵化基地对中国电信整体转型的高贡献度。
截至2014年11月底,天翼创投已布局4G相关应用、云服务/大数据、视频应用、车联网、IPTV和家庭互联网、互联网金融、可穿戴设备。这意味着,中国电信赶在阿里巴巴、腾讯、百度之后,正悄然建设自己的“迷你”互联网生态圈。
“业界一个基本共识是,大企业发展创新业务,业务内生式增长无法有效完成预期目标。”天翼创投相关负责人表示,当前中国电信集团公司提出了“加大新兴业务发展力度,力争用五年时间打造一个新型中国电信”的战略目标,2017年全集团互联网应用业务要占到整体业务的一半,天翼创投涵盖了新业务、新模式和新机制,将形成一个很好的发力点。
回到故事的开头。12月份的一个惯常午后,张珺搭上一台咿呀作响的电梯,穿过施工间一样杂乱的18楼公共区,他看到,会展淡季,公司办公室里并未满员。10年电信的浮沉阅历告诉他,这栋楼是中国电信荣耀的见证——上世纪90年代,人手一台BP机,坐拥全上海BP机房的“号百控股大厦”一度跻身城市地标。20年间,在手机、3G/4G网络、移动互联网的屡次冲击下,越来越多的过路人忽略了这座大楼的存在。
“搬到这里,是希望沾沾大厦过去的福气。”这名电信前员工说,万一不成功,只能怪我们不够踏实、不够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