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李媛 图
心事一杯中——写给我大学四年的舍友陈世峰
世峰:
久疏消息,谨祝安好。
已过凌晨,遂问个早安。
近日数家记者联系,说是想了解一下我们当年在学校时的事情。我因出差在外,工作繁忙,空暇实在有限,故除了回忆一些当年共同学习生活的片段外,并没有说太多。
今日有记者问我,有没有什么话想和你说的。当时我正在收拾行囊,这是我本次出差的最后一天,要赶中午的火车回家,下周依然要出差。然而听了记者的话我还是萌生了给你写一封信的想法,或许是被对方的话给搅乱了心神,慌乱中将电脑的电源线忘在了旅店,发现时已不在一个城市。
回家后打开电脑,呆坐良久,竟茫无头绪,不知从何写起。眼见电脑存电已然不多,便坐了末班车来到办公室,用办公的电脑给你写下这么一封信。
夜已深沉,冬月朦胧,寒气入窗来,战栗不能御。
想拿同事的姜红糖水给自己冲一杯,却因近几周连续出差,作息不规律导致上火,牙龈肿痛,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放弃。
从何处说起?
当年,我准备去日本留学,正学日语以做前期准备。忽一日林老师联系我,说你不愿意走泰国志愿者归来后他们给安排的出路,遂想让你跟我一道赴日留学。于是我便将联系人钟老师介绍给你,由他帮忙联络日本方面的事宜。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你去成了我没去成,从这个角度去想,是我和林老师一手把你送去日本,也不是没有道理。当时的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亲手为你打开的门却连接着一条通往悲剧的路。
要说自责,肯定是有的。这一年来跟我说能避则避,莫要沾上这因果的同学、亲友也不止一个。但我总觉得我们同寝四年,彼此叫过兄弟,我和黄、秦、杨、池到底与你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无法在你犯下错误的时候助你逃脱应有的制裁,兄弟归兄弟,法律归法律。
看了这几天庭审的报导,我和一些同学竟有些不知所措。说实话,经过一年时间的舆论发酵,我们已不求你能给人一个并没有钻法律空子以逃脱罪责的印象,然后坦然面对惩罚;只是觉得你和律师应该针对这一年来在国内造成的你“父母很有势力”、“刻意隐瞒实际情况”的舆论氛围有些应对措施。因为我们知道,你的父母真的只是普通人,更知道网络上不明真相的误会与别有用心者掀起谣言对他们的伤害有多深。
诚然,人在面对不利情况下寻求自保那是天性使然,律师努力将当事人的损失减到最小也是职业素养。但近几日你们在庭审中的语焉不详与刘鑫的前后矛盾确已在事实上加深了大家的猜疑与诘问。我说这些非为博取同情,更非落井下石,只是觉得是过错终要承担责任,是隐情终能水落石出,但既是庭审,总是要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和证据。庭审中的你,真的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你。
至于刘鑫,我不认识她,自是无话可说。
其实这些话本该是和你关系最好的黄来说,由我来说只怕效果不好。因为虽然大家一贯认为你我是林老师最看中的两个学生,但实际上若要在学校里选出一个老师们公认的“好学生”,怕是九成的老师会选择你而不是我;若要在同学间选出一个大家印象中的“领军者”估计九成的同学也会选择你而不是我。我甚至还曾不吝恶毒地想过,会不会在老师们心目中,若是做下那番不可饶恕之事的是我这个不成器的,比起是你做的更容易接受一些。
我是文人,本性懦弱,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与能力做到像黄那样一年多来将所有的媒体挡在联系到你父母的最后一道关卡上,让他们无法干扰二老的正常生活。去年他的女儿刚出生时,秦在我的住处住了几天,那时你还从日本跟我们进行了微信语音聊天,当时你的语音还透露着我们印象中的积极与幽默。几天后,便发生了江歌事件,我们当时并没有把事情与你联系起来,直到有报导说是你做的……
那次通话的当天晚上,我俩和你班的女生庄一起前往黄家去看他的女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还不及小臂长短,在襁褓中睡得很是香甜。嫂子我已见过多次,那一次我还真从她身上看到了传说中“母性光辉”那一类的气质。那晚吃饭,伯母从老家带来的腊肉鲜美无比,炒了蒜苗满屋飘香。吃到一半庄提议给孩子拍一张照片发给你看,我们觉得闪光灯可能会吓到孩子所以就没拍。
几天后秦就启程和女友一起前往尼日利亚闯荡了,近一年来的通话都说“挺好的”。但我妈跟我说这家伙告诉她其实在那边不是太顺,在尼国办汉语教育很多客观条件还并不成熟,语言学校的创办受到了些挫折。
真是个倔得要死的家伙是不是?那可是个比你还要强的人,受了挫折一定不会告诉兄弟的。据说过年那会儿会回国一趟,到时会和女友订婚。他应该很挂念你吧,还记得有一次假期他和你都没回家,在厦门打工,他打工处的房子塌了,腿被砸断,是你和黄立马撂下手里的活赶赴医院看望他,照顾了他一个假期。学校为了给他养伤在一楼单开了一间条件不错的宿舍给他暂住,我们后来也经常在哪里吃饭和过夜,还记不记得我在那里煮的羊肉火锅和牛肉丸?不知为什么现在网上传成了是学校为了平息你打蔡造成的不良影响而给你开的,或许是蔡发到网上的那篇文章吧。
同学们在这一年中都改变了不少,有的事业已小有成就,有的研究生毕业在考虑读博的事,还有不少已经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还有的已经或是将要和自己的孩子享受天伦之乐。
至于我,放弃赴日留学后多手准备,去年经林老师介绍得了一份工作,主要是中小学的教育信息化这一块的。薪资不高,但总算有了个开始,也逐步进入正轨了,就是这半年来几乎每周都要出差,挺辛苦,倒也见识了不少乡镇基层学校的教学与设施的现状,阅历增加了不少。还有就是我的诗零零散散发表了几篇,小说也终于开始在网上连载了,给你写完这封信还要去敲出今天需要更新的内容。
个人问题……如你所知,至今仍是单身。
光阴似箭,当年我们在寝室里谈天说地之时也不是没畅想过毕业后的情景。当年大家认为,你是个天生的活动家,黄是个天生的从业者,秦是个天生的励志者,杨是个天生的志愿者,池是个天生的倾听者,而我这个成绩最差的反而是个天生的学者。
我们是最后一届四年全在华文的对外汉语专业学生,我们之后的几届陆陆续续都搬到厦门校区的本部去了,如今华文里边除了预科和境外生外再也没有本科的华文系学生,空荡荡真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几年来我也曾数次回到华文看看,我是不敢见老师的,毕竟当年数位老师对我的印象我还是心里有数。
当年的教学楼、宿舍楼、食堂、图书馆,以及卧在校园门口的龙舟池,当年的一点一滴总能浮上心头。当年有老师质疑我学习能力有问题,你反驳到我是因为不感兴趣而非没有能力;有同学质疑池太过腼腆为人内向,你怒吼说池每周看的书他们一个月看的都多;有人说秦性格太过冲动早晚要跌跤,你说总比那些连做都不敢做的人强;有人揶揄高除了提升绩点外什么都不关心,你怼回去说能考那么高的分数再说。
凤凰树下,花开如火。水灯节上,光影逐波……
当然,我们私下里也不是没讨论过你性格中不好的一面。你打电话时没来由地提高音量大声与对面争辩,我们没有劝阻你,因为你并没有吵到我们;你殴打蔡那次我们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蔡此人在同学中争议甚大;你半夜梦中突来的数次撕心裂肺的嘶吼我们没有安慰你,因为我们认为你的开朗与上进会帮你克服困难。如今想来,或许在不经意间,我们的不作为早就帮助你内心的极端与阴暗种下了改变性格的种子,最终酿成一场人间惨剧。
我和同学们讨论你的事,有同学认为你性格的改变或许是在去了日本之后,或是与刘鑫交往之后,有老师至今不太愿意相信你这么优秀的学生会做出那样的事来。毕竟在学校中,老师印象里的学生,永远是片面的,这一点在哪都一样,哪怕是再亲近的老师,依然是学生生活的旁观者。
15年我去了日本一趟,跟你见了一面,那时的你长发束辫,我虽不喜欢男生留这样的发式但想到相传的日本理发奇贵便也就没多说什么,只是调侃一句。当时的你依旧是那个阳光上进的陈世峰,仔细地告诉我在日本生活的点点滴滴,还对被安排在我住处的两个小孩子照顾有加,帮我给他们做饭,也帮我把他们从游戏机前哄到餐桌上吃饭。
可无论如何,你对江歌做的事情让我们无法宽恕你。你性格中恶的一面究竟是来自家庭还是来自在日本的经历我们不愿过多去挖掘,可既然你用如此残暴的方式将之曝露在世人面前,等待你的无非就是法律与道义的制裁。我们会心痛,我们会惋惜,但我们无法原谅。
此次出差结束,我打算去祭拜一下江歌,如有机会,还想去探望一下她的母亲,只是不知她知道我是你同寝四年的同学后愿不愿意见我……
还有……我不知这话说出来究竟好不好。如果,如果最后的判决使你再也无法见到你的父母了,我会和黄他们商量,一起来照顾他们二老。
这两件事是作为兄弟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我这几趟出差主要给基层学校的老师们讲解人教社开发的电子教材的使用方法,最近几次讲到小学音乐课的时候,总拿出四年级上册的第一课《赶海的小姑娘》这首歌来做师范。而今天再听这首欢快的儿歌,内心却突然想起你来,一时间思绪万千,心绪庞杂。
随信附上被选入人教社电子教材的这首歌的范唱版,如能被你听到,算是同寝四年的兄弟送你的一份礼物吧。我不敢听当年我们09和10两届学生大合唱的那首《龙文》,我怕哭,也怕你哭……
同寝四年,我以你为荣,也以你为耻。如还有机会,望你能修身养性,痛改前非;如再无机会,也愿你了无牵挂,四下安详。
刚才思考下文之时抽空定了明日(严格讲是今日)出行的火车票,猛想起此次出差时间略长,故我还要回家给行李添两件换洗的衣服,或许没有时间供我小睡一觉了,何况还有作品需要更新。
久坐之下,腰背俱痛,晚灯夺月,遍体生寒。
手抚额前,悲从中来,临稿涕零,不知所言。
弟重阳
2017年12月17日